远方煤矿的来信
××同志： 很久没有通信了，近来好吧？ 我最近不太忙，有空给你写信说说我们这儿的情况。我心中还有很多困惑，顺便和你交流一些看法，希望得到你的指点。 全国煤矿这两年不景气，生产过剩，煤卖不出去。这一方面与国内外市场停滞萎缩，使得实体经济下滑，电力、动力部门对煤炭的需求疲软有关，另一方面与全国控制大气污染、限煤减煤的政策也有关，但我认为主要原因还是前者。我所在的煤矿和整个行业的形势一样，也处在艰难挣扎当中。我们这个国有大型煤矿，也是供大于求，煤价下跌，几千职工，不能每月按时发当月的工资，总要拖一两个月。因为生产量少了，劳动力有富余，矿上正在搞减员增效，工人的饭碗也成问题了。 过去的20多年里，全国的煤炭行业经过了几次周期性的大起大落，大约十年一个周期，和马克思说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周期差不多。上世纪90年代初到新世纪初，是煤炭行业的一个萧条期，因为在那以前几年小煤矿大量发展，造成产能过剩，煤炭生产经营者在价格上恶性竞争，行业的经济效益很不好。从新世纪初到两年以前，这十年间中国成了“世界工厂”，为全世界的发达国家和其它市场生产供应高耗能的或者劳动密集的工业产品和生活消费品，加上燃煤电厂持续高速度发展，使得对一次能源的需求特别强烈，全国煤矿的日子都好过，煤炭是卖方市场，因而煤炭行业产能的扩张也快。你大概记得，三四年以前，普通动力煤一度的价格都涨到了每吨七八百元，甚至上千元。每年的电煤订货谈判要到最后一刻还要在国家发改委的干预下供煤商和电力企业才能签订协议。那时不管是国有煤矿，还是私营煤矿都牛得很。不少产煤大省的身家亿万的煤老板多数是在这个时期“崛起”的，所以他们才有资格有能力到你们北京去“扫房”。现在，煤炭的价格与那时相比，几乎跌了将近一半，煤炭行业好像又进入了下一个衰退周期。 以上是不是资本主义生产规律的一种表现：市场经济环境下社会生产的无计划性和无序竞争导致产品过剩和经济危机的发生，然后再由市场自发地去进行调整？实际上，这对社会生产力（劳动者、劳动资料——形成的固定资产、劳动对象——自然资源）的破坏作用是很大的。 私营煤矿的管理制度和办法的恶劣就不去说了，就说国有煤矿的经营管理实行的也是国家资本主义的一套制度和办法吧。在管理上，煤矿内部实行承包制，每个部门、生产井、工作面，都搞承包，单纯搞生产，是一种完全从上向下垂直、单向的管理办法，既没有从职工层面开始的逆向反馈，又没有各层级间横向的互动，谈不上什么政治思想教育和动员。在分配上，上层管理者实行年薪制，生产一线工人实行计件工资，前者的收入超过后者十倍以上，甚至几十倍、上百倍。在经济效益好的上升时期，高层管理人员一年的收入能高达几百万元，说他们是资本家也不过分。虽然现在生产经营不景气，管理层的收入相对有减少，但是一年几十万元，甚至百万元的收入是不会动摇的；就是负责井口管理的人员，十万八万的年收入也有保障。然而，有的一线工人的饭碗想保住也难。可见，遭受经济危机打击最大的是工人群众，承受经济危机能力最弱的也是工人群众。工人如果有意见，想集体表达意愿，会被认为是对社会稳定的威胁，是不允许的。 原来全民所有的煤矿实行四班编制，三个班的工人在生产，每天劳动8小时，一个班的工人进行轮休。“改革”把这些都改掉了。现在我们这儿是三个班编制，工人拿计件工资。绝大多数工人想的是怎样能多挣点钱，维持家庭生计、子女受教育等基本需求，如果身体没有病，长年不休息是他们的工作常态。如果需要休息，只能加长每天的工作时间，即超过8小时。因此，身心疲惫也是一线工人的健康和精神常态，大概和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差不多吧。在我们矿上，对工人来说，工作之余集体性的政治、精神、文化和体育活动几乎是不存在的。名义上我们这儿是国有企业，工人群众应该是企业的主人，但是他们实际上是雇佣劳动者。工人为什么而工作？他们的信仰、理想是什么？前途在哪里？这些问题，平时没有人讨论，似乎与工人无关，也没有人说得清楚。 工会也与工人无关。工会负责人是单位的领导班子成员，其任务主要是保障矿上的决策能得到贯彻执行，与工人的关系隔着一层皮。工人也不把工会当作自己的组织。 就像矛盾存在的普遍性一样，腐败的存在也是普遍的，国有煤矿也不例外，营私舞弊、买“官”卖“官”并不新鲜。前几年为了改变小、散私营煤矿事故频发的状况，省里抓煤矿整合，把一些私营小矿并到国营矿来，同时给私营矿主一定的经济补偿。有钱的私营矿主趁机花钱在整合后的国营矿里买个“官”当，接着赚钱。买“官”的不只是原私营矿主，一直在国营矿里干的人也买，反正买“官”花的钱都能在“官”位上捞回来。 电视里每天都在传递“深化改革”的消息。像我所在的国有企业究竟要向哪个方向“改”，向哪个方向“革”，又怎样深化，我们基层群众真是一头雾水。是“顶层设计”与基层落实通不上气，接不上轨，还是“顶层设计”的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这样就是深化改革了，这样的“社会主义”企业与资本主义企业有什么区别？挂着“社会主义”羊头干嘛？相对来说，我的岁数大一些，喜欢读一点马列、毛主席的书，知道他们讲的社会主义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是矿区，接触的不只是与我同辈和比我年轻的矿工，从上一代、两代老工人的嘴里知道，他们当年的工作、生活和精神状态与现今的矿工是大不一样啊！起码那时的工人群体是以矿为家的，那个群体是有主人翁感情的，工人在干部面前是有平等感的，在工人的精神世界里煤矿、国家和小家是融合在一起、不可分离的，矿区的生活也是多姿多样的。总之，我从他们的讲述中，体会到了许多美好的事物和感情，与现实一对比，真有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以上写的，都是个人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让自己的压抑感稍微释放一些吧，也让你这个生活在北京的象牙塔里的人了解一下我们这儿的情况。列宁说，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生活本身是最好的教师，他促进人思考，比较，辨别假恶丑，认识真善美。怎样把理论放到生活中去检验，大概离不开人民群众的实际生活吧？老是在舞台上唱高调有什么用呢？ 祝你身体健康！ 俞加平 7月7日 |
